在中國現(xiàn)代高等教育史上，中國海洋大學的歷史源頭——私立青島大學，是一個默默的存在。在汗牛充棟的高等教育史料中，其記述之寥寥無幾，猶若在中國百多年現(xiàn)代高等教育歷史的舞臺上未曾出現(xiàn)過。在當代的文化與歷史語境里，對缺席在主流表達中的一些人和事常常會有“被遺忘”的嘆息。私立青大的“失語”，則是在百年歷史煙塵中被湮沒者之一例，其原因透過重重迷霧，或可析出一二。近些年，青島地方教育和文化學者通過相關檔案文獻的新發(fā)現(xiàn)，將消隱的私立青大逐漸托舉出歷史“地表”，為人們認識這所百年前創(chuàng)立的高等學府拂去了些微歷史塵埃，是非?？少F的歷史重現(xiàn)與表達，只是依舊有些美中不足之處。
私立青島大學時期校門
1924年3月底，曾任北京政府交通總長、短暫兼任過教育總長的高恩洪，在北方最大實力派軍閥吳佩孚的力薦下出任膠澳商埠督辦。到任后不久，接受青島士紳應創(chuàng)辦一所青島的大學之建議，很快于5月下旬著手籌辦，6月下旬開始招生，8月21日高恩洪被校董會推舉為校長，9月中旬學校開學，10月25日舉行了開學典禮。這段私立青大的創(chuàng)校歷史，已經為世人所知。不過因長期以來文獻的匱乏，現(xiàn)有述及私立青大的文章皆認為其于1928年5月停辦。借參與編撰《中國海洋大學史》之機，筆者在遍覓文獻過程中，盡管仍有不少信息缺失，但也得以窺見私立青大較為完整的辦學歷程，其歷史軌跡也臻于清晰。本文就人們普遍對私立青大辦學時間的認識之誤給予辨正，以助對其作全面認識：私立青大的辦學時間為1924年8月至1929年6月，且并非停辦，而是并入國民政府教育部在青島所設的國立青島大學。
高恩洪
在搜尋檔案資料時，筆者發(fā)現(xiàn)了一份私立青大學生成績單，包括本科、預科、附中學生成績。其中有1924年入學的工、商兩科預科學生兩年的成績（羅榮桓、張沈川兩年預科成績全部在列），兩科本科生從1926年9月到1929年6月三年的成績；1925年入學的工、商、鐵路管理科預科學生兩年的預科成績，以及三科本科學生從1927年9月至1929年6月的成績。預科學生丁觀海、附中學生郭永懷從1927年至1929年的成績亦在此單中。
筆者還偶然從一位收藏家藏品中見到幾期私立青大?？肚啻笱?。此刊為學生所辦，根據(jù)其所刊文章推斷，旬刊創(chuàng)辦于1927年11月5日。此刊在1929年5月31日出版至第29期。1929年4月15日，國民政府派員接收青島，設立接收專員公署，4月20日將青島定為特別市。5月21日的第28期?？暇涂兴搅⑶啻髮W生在1929年5月給青島接收專員陳中孚的信，力陳學校五年來勉力辦學之成績，希望能繼續(xù)辦理，建議將學校改為市立。信中還言及青島市一年財政收入約二百萬元，一所大學年經費不過二十萬元，且學校多年來也靠青島市政府撥款才維持至今，改為市立實是名實相副。1929年6月1日，孫中山先生奉安大典在南京中山陵舉行，全國各地紛紛舉行紀念會。在5月31日的第29期上，還刊登有一則學生會監(jiān)執(zhí)聯(lián)席會選出四名同學參加青島奉安大典演講隊的消息。
私立青大學生所辦的《青大旬刊》
筆者還新發(fā)現(xiàn)一份私立青大校友創(chuàng)刊于1930年的刊物——《青大友聲》，該刊第一期刊登了一篇校友回憶文章。文中記載：1929年6月23日私立青大召開全體師生大會，這是一次正式宣布學?！敖Y束”的會議，當時會場充滿了悲傷與幽恨交織的情緒。會議結束后師生們最后一次合影留念。6月24日至28日，私立青大舉行了最后一次期末考試。此文所敘與學生成績單截止于1929年6月，作了相互印證。
以上種種，足見私立青島大學1929年6月依舊在正常辦學。說私立青大停辦于1928年5月，顯然是不實的，是對這所學校在艱難圖存中努力維持弦歌的忽視，也是對青島和山東高等教育發(fā)展完整性上的認知不足。
直到1929年，私立青大依舊在向青島市爭取辦學經費，時年5月的報刊還有學校增設學科擴大招生計劃的報道。私立青大是在督辦高恩洪的強力整合下創(chuàng)立，經費來源也因督辦之“強力”而得以確定。但在籌辦時定下的日常費由督辦公署、膠濟鐵路和本地紳商共同擔負的方式，現(xiàn)有不多的文獻顯示，這些款項并不能妥善到位，特別是青島紳商的捐助目前尚未見到能否按時給與的證據(jù)。學校開學不足兩個月，第二次直奉戰(zhàn)爭爆發(fā)，吳佩孚敗北，高恩洪也結束了他的膠澳商埠督辦職務和私立青大校長的使命。接任督辦以青島財政困難為借口，將膠澳商埠所擔負的學校經費壓縮了九成，并一再拖延有時甚至還減半撥付，學校辦學陷入極其艱難境地。后來校董會和繼任校長宋傳典爭取到青島市和山東省的一些臨時補助費。五年中，私立青大基本就依靠省、市政府的微薄補助在風雨飄搖中盡心維持校務。
從現(xiàn)有的學校就申請補助費一事與青島市、山東省相關部門和人員的往來函件可知，從1924年12月開始直到1929年4月，學校就不斷向膠澳商埠督辦公署（后改為膠澳商埠局）催撥款項（其間奉系所派膠澳商埠局總辦趙琪到任后，給學校增加了些許臨時補助費）。已經身處上海的宋傳典，在1929年1月以私人身份寫信給總辦趙琪，請求給學校再增加臨時費，且希望將臨時補助變?yōu)榻洺ＹM，趙僅答應增加臨時費。1929年5月初，青島市接收專員陳中孚通知停撥私立青大經費。從私立青大學生寫給陳的信中，也可知青島市撥付經費一直持續(xù)到1929年4月，所以學生才有“學校向來依賴青島市撥款維持，希望改為市立”的請求。關于山東省款項，從1924年11月開始，學校申請到一筆每月的臨時補助款；1926年11月校長宋傳典出面，再次向省方申請到一筆省稅項下臨時補助費，按月給付，兩筆補助一直到1928年5月停止。因此時國民革命軍北伐挺進山東，身為奉系的山東省省長張宗昌逃跑，他同意撥付私立青大的臨時補助費自然不能兌現(xiàn)。私立青大校長宋傳典廁身奉系，被國民革命軍以“附逆”之名通緝，也于1928年5月逃往天津，進而遠遁上?！，F(xiàn)有關于私立青大于1928年5月停辦的說法，應是根據(jù)宋之逃離而推斷出的結論，是不實不確的。
當國民革命勝利的步伐進至山東時，南京國民政府就指令山東省教育廳籌辦國立山東大學，因日本帝國主義制造了濟南慘案，籌備工作遲遲無法開展，直到1929年5月中日就濟南問題達成協(xié)議，日軍撤出，山東省政府由泰安遷回濟南，才開始提上日程。但很快國民政府教育部就決定將這所大學改設青島，接收原省立山東大學和私立青島大學一切校舍、校產，在私立青大校址成立國立青島大學。
國立青島大學時期校門
省立山大為省長張宗昌所創(chuàng)辦，經費皆由山東省政府撥付。私立青大雖名為“私立”，但實際上經費是由青島市、膠濟鐵路撥付，后來又得到山東省的補助。兩校經費皆由政府撥予，這給之后被接收埋下了伏筆。1928年5月擬設立國立山東大學時，國民政府就指令山東省教育廳接收前省立山大校舍、校產，因其是“偽產”。1929年6月4日，國民政府教育部部長在國民政府第26次會議上提出改設國立山東大學為國立青島大學時，對接收私立青大校產、校舍有兩條重要理由：一是該校為張宗昌逆黨前省議會議長宋傳典所辦；二是該校向無確定基金，全賴魯省款及青島市款補助。由是，私立青大作為“逆黨偽產”而被接收。
國立青大在籌備時期，對省立山大、私立青大的學生就學問題制定了處理辦法，即預科生轉入山東省內各高中插班；本科生按照原有學系，接受轉學試驗和編級考試后轉入國立青大；國立青大沒有設置的學科，學生如愿轉入指定的其他大學，經過考試及格者，學?？砷_具轉學證明，并給予津貼。因國立青大未按原定計劃實現(xiàn)1929年10月開學，原有學生基本都由學校開具修業(yè)證明轉學他校。這一點客觀上也造成人們對私立青大與國立青大之間關系的“斷裂感”認知。從歷史發(fā)展的脈絡看，國立青大并非與私立青大截然分離。在法理上私立青大其名雖被取消，但其實則是并入國立青大。在私立青大校友不多的文字中，述及母校也是并入新大學，而非被撤銷或停辦。
1929年6月23日，私立青大師生在校園最后一次合影留念
私立青大并非結束于山東境內天災匪患不斷的1928年，也非停辦于奉系在國民革命軍勝利號角聲中逃跑的1928年5月，而是在1929年4月青島治權歸屬國民政府后，在教育部對全國高等教育所作的規(guī)劃下，于1929年6月發(fā)生的一次命運改變，這是歷史發(fā)展的客觀使然。停辦與并入，雖兩字之差，但對這所齊魯大地上第一所中國人自主辦理的現(xiàn)代大學來說，卻是截然不同的認識。說“1929年6月被并入新大學”，才是對私立青大在亂世中圖存的堅韌，在遭受列強侵占二十多年屈辱的青島根植中華文化的努力，所應持的尊重和敬意。
文章作者：王淑芳
文章來源：第2251期《中國海洋大學報》（2024年5月9日）
編輯：李華昌
責任編輯：李華昌
